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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鬱》(Le Spleen de paris)又名《小散文詩》(Petits Poemes en Prose),是一本被沙特譽為「捕捉現代城市生活之美」的遺世奇書。

幾乎與《惡之花》(Les Fleurs du Mal)出版的同時,波德萊爾開始在各種雜誌上陸續發表一些散文。按照詩人的本意,想寫的是「一種詩意的散文,沒有節奏和音符的音樂」。這些散文日後以《巴黎的憂鬱》為名出版,共五十篇。他在作品中絕妙地運用了象徵主義的手法,具體而微地描寫城市中的眾生相如〈暮色〉、〈孤獨〉、〈人群〉、〈寡婦〉、〈賣藝老人〉和〈在淩晨一點〉等,透過其看似怪誕的抒寫,令人更深刻瞭解城市生活的內涵和城市人的內在心靈世界。

波德萊爾寫道:「這還是《惡之花》,但更自由、細膩、辛辣。」後世普遍公認,這些簡短的散文詩比《惡之花》更寬容、溫和。其中所淡淡流露的,更多的是詩人對美好世界的嚮往,以及對現實世界無可奈何的情感。「人群」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在人群的海洋裡漫遊。要知道,享受人群的美味是一門藝術。而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做到:與所有同類人不同,他生機勃勃、食欲旺盛,神仙在他的頭腦中注入了喬裝改扮、戴紗掩面的癖好,又為他造就了厭煩家室、喜歡出遊的毛病。

人群與孤獨,對於一個活躍而多情的詩人來說,這是兩個同義語,它們可以互相代替。誰不會使孤獨充滿人群,誰就不會在繁忙的人群中獨立存在。

詩人享受著這無與倫比的優惠,他可以隨心所欲地使自己成為他本身或其他人。猶如那些尋找軀殼的遊魂,當它願意的時候,它可以附在任何人的軀體上。對他自己來說,一切都是敞開的;如果說有什?地方好像對他關閉著,那是因為在他眼裡看來,這些地方並不值得一看。

孤單而沈思的漫遊者,從普遍的一致中汲取獨特的迷醉。他很容易地置身於人群當中,盡嚐狂熱的享樂。這些狂熱的享樂,是那些像箱子一樣緊閉著的利己者,和像軟蟲一樣蜷曲著的懶惰者永遠也得不到的。他適合於任何職業、任何環境給他造成的一切苦難與歡樂。

與這些難以形容的狂喜、與獻身於詩歌和憐憫的靈魂、與突如其來的一切歷險、與陌生的過路人相比,人們常說的愛情是多?的渺小、有限和虛弱啊!

不妨告訴那些世上的幸運兒,哪怕只是為了煞煞他們盲目的驕氣,要知道天底下還有比他們更大、更廣、更深的幸福。殖民地的拓荒者,人民的牧師和漫跡在世界另一端的傳教士們,也許會嚐到一些這神祕的醉美吧?當他們身處用自己天賦建造的廣闊的家庭之中,有時會笑那些為他們不穩定的家財和清純的生活而抱怨的人們。


「每個人的怪獸」

頭上是空闊而灰濛的天空,腳下是塵土飛揚的大漠,沒有道路,沒有草坪,沒有一株蒺藜菜,也沒有一棵蕁麻草。我碰到好多人,駝著背向前行走。

他們每個人的背上都背著個巨大的怪物 ,其重量猶如一袋麵粉、一袋煤或是羅馬步兵的行裝。

可是,這怪物並不是一件僵死的重物,相反,它用有力的、帶彈性的肌肉把人緊緊地摟壓著,用牠兩隻巨大的前爪勾住背負者的胸膛,並把異乎尋常的大腦袋壓在人的額頭上,就像古時武士們用來威嚇敵人而戴在頭上的可怕的頭盔。

我向其中一個人詢問,他們這樣匆忙是向哪裡去。他回答我說,他也一無所知;不但他,別人也不知道。可是很明顯,他們定是要去什?地方。因為,他們被一種不可控制的行走欲推動著。

值得注意的是,沒有一個旅行者對伏在他們背上和吊在他們脖子上的兇惡野獸表示憤怒,相反,他們都認為這怪物是自己的一部分。在這些疲憊而嚴肅的面孔上,沒有一張表現出絕望的神情。在這陰鬱的蒼穹下,大地也像天空一樣令人憂傷,他們行走著,腳步陷入塵土中,臉上呈現著無可奈何的、被注定要永遠地希望下去的神情。

旅行者的隊伍從我身邊走過,沒入遙遠的天際,由於行星圓形的表面,人類好奇的目光消失在那裡。

好長時間,我一直力圖解開這個謎;可是不久,不可抗拒的冷漠控制了我,於是,我也顯得比被怪獸壓迫的人們更加疲勞了。


「窮人的玩具」

娛樂很少是無罪的,而我今天卻要講一講一種天真無邪的娛樂。

當你每天走出門來,想在大街上逛一逛,把一些一個蘇 -件的小玩具:用一根線牽動的木偶人,在砧子上敲打的鐵匠,騎士和尾巴是個響笛的戰馬……裝滿衣袋,在沿街酒吧前的樹叢蔭涼下,把這些玩藝兒當做禮物送給你碰到的不相識的窮孩子們,你會看到他們出奇地睜著大眼睛,開始不敢拿,還懷疑他們遇到的這樁好事。但馬上,他們會用手緊緊奪過禮物,接著就像貓逃到很遠的地方去吃牠的食物一樣,因為他們懂得不能輕信人類。

在一條大道旁,有一座花園,裡邊矗立著一座美麗的白色古堡,沐浴在陽光下。在花園柵欄的後面,站著一個俊俏的孩子,穿著一件鄉下式樣但又十分嬌美的衣服。榮華富貴,無憂無慮和習慣性的豪華奢侈,使這樣的孩子顯得如此俊俏。人們會覺得,他與貧苦人家和小康人家的孩子比較起來,像是用另一種材料製成的。

在那孩子身邊的草地上,躺著一個特別漂亮的小布娃娃,上著漆、鍍著金,穿著一件絳紅色的裙子,頭上戴著玻璃彩珠和飾著羽毛的小帽子,也像他的主人一樣俊美。可是,那孩子並不去理會他所喜愛的玩具,而是向另一面看著……

在柵欄的另一邊的路上,一叢叢蒺藜和蕁麻草中間,也有一個孩子。他骯髒、瘦弱,生著一副煙灰色的臉孔;但公正的人一眼便可以從他身上發現一種美,就像一個行家從一個汽車製造工身上的油漆中可以悟到一幅理想的畫一樣,把他從貧困的令人厭惡的銅?中清理出來。

那個窮孩子,隔著這些立在大路和城堡之間的、象徵著兩個世界分界線的欄杆,向這個富孩子。擺弄著自己的玩藝兒。同時富孩子也像看一個稀奇的、沒見過的東西一樣,盯著那個玩藝兒。

那髒小孩逗弄著的玩藝兒正在一個小籠子裡上竄下跳。原來,那是一隻活老鼠!他的父母,准是出於節省,早就把玩具從生活中除掉了。

然而,兩個孩子兄弟般地互相對笑著,露出「同樣白」的牙齒!


「鐘錶」

中國人從貓的眼睛裡看時間。

有一天,一位傳教士在南京郊區散步,發現忘記了戴錶,就問旁邊一個小男孩什?時間了。

那天朝 之子先是躊躇了一下,接著便改變了主意,回答說:「我這就告訴您。」

過了一小會兒,那孩子出來了。手裡抱著一隻肥大的狸貓。他就像人們講的那樣,向貓眼裡看了看,毫不猶豫地說:「現在還沒到正中午呢。」

確實是如此。

而如果我向美麗的費利娜 湊近,它的名字是這樣美妙,同時既是它那一種類的榮譽,又是我心中的驕傲和精神上的芳香,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在四射的光芒中還是在混濁的黑暗裡,在它可愛的眼睛的底處,我總可以看到清楚的時間,永遠專一的時間。空闊而莊嚴,像宇宙一樣博大,沒有分秒的分截--一個時鐘上找不到的靜止的時間。然而,這時間卻輕柔得像一聲嘆息,迅速得像一道眼光。

當我把眼睛盯在這美妙的鐘盤上時,如果有某個不知趣的人來打擾我,某個不正派不可容忍的妖精或某個不識時務的幽魂和我說:「你在看什麼,那麼仔細?你從這動物的眼睛裡找什麼呢?你看到時間了嗎,浪蕩鬼?」

我會馬上回答說:「是的,我看到了時間:那就是永恆!」

難道不是嗎,太太?一首值得品味的牧詩,如您本身那樣奇妙。實際上,我十分愉快地向您吐出這矯飾的媚情,可我並不向您索取任何酬報。


「狗和香水瓶」

「我美麗的小狗,我的好小狗,我可愛的杜杜,快過來!來聞一聞這極好的香水,這是從城裡最好的香水店裡買來的!」

狗來了。這可憐的動物搖著尾巴,大概是和人一樣表示微笑吧!牠好奇地把濕滑的鼻子放在打開蓋子的香水瓶口上。牠驚恐地向後一跳,並衝著我尖叫著,發出一種責備的聲音。

「啊!該死的狗!如果我拿給你一包糞便,你會狂喜地去聞它,可能還會把它吞掉。你呀!我的憂鬱人生的可鄙的夥伴,你多麼像大多數讀者;對他們,從來不能拿出最美的香水,因為這會激怒他們。但是,可以拿出精心選擇好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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