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我認識的人當中,似乎沒有一個人像我這麼喜歡跑廁所的。
而幾個與我熟稔的朋友們也都知道,我有一個習慣,那就是每當我到一個新的建築裡,非得找當地的廁所留下一坨熱騰騰的新鮮春泥不可。這件事之於我彷彿就是種戒不掉的惡習。事實上,我高中時期的綽號就叫做--「賽達」。因為我總是會在課堂中間忍不住便意,厚著臉皮向老師提出上廁所的要求。
一開始我還對自己這樣失禮的行為有些羞赧,然而幾次下來,我發現同學似乎很喜歡我在某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時刻提出這樣的要求,因為這會讓他們四處神遊的意識突然找到一個共同的目標,剛開始幾聲忍俊不住的笑聲就像引信一樣,即時引爆全班的笑筋,讓原本沉悶的教室一下子熱烈地抽蓄起來。
後來,我也漸漸喜歡上這種丑角式的自娛娛人的微妙滿足感,幾乎每個禮拜我都要表演一次,於是,我這個原本毫無特色乏善可陳的無名小卒,就成為同學口中那個很愛耍寶的「賽達」。
然而,根本沒有人知道,我那樣不厭其煩地表演「課堂逃脫術」,甚至到後來還因此被老師羞辱「你是沒有肛門嗎﹖」的偏執行為背後,其實只是因為我迷戀上了那種在人群之中暫時逃脫,偷取片刻孤獨帶來的清醒錯覺、那樣微不足道的小小感傷而已哪。
就像有些人會在筵席中間某個脫節的時刻,提出離開一下抽根煙的要求,我的目光總是會同情地跟隨他的落寞背影,想像他一個人站在陽台望著遠方,孤獨地吞吐煙霧的灰暗畫面,那時的我總是會忍不住濫情地想哭起來。

逃脫的慾望呵。因為我長期以來就是這樣被孤獨與寂寞殘忍卻安全地保護著,以至於當我處在人群之中的某些時刻,突然發現自己居然跟其他人這麼接近、而且幾乎沒有分別的時候,反而會讓我感覺很不、很不習慣。 (拜託就讓我一個人吧!) 那時我的心裡總是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在我讀大學的這一段時光裡,有一陣子我幾乎已經做到了「從這個社會消失」的地步,就是那種你突然失蹤也不會有人發現不會有人在意的程度,沒有人知道我在幹麻,我在哪裡,也不會有人擔心。 我幾乎翹光了所有的課,有幾門課的上課次數用一隻手就算得出來(開學出席一次、期中考一次、期末考一次)。我晚上會乖乖回家假裝讀書,而白天就一個人孤獨地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四處遊蕩。

有一次,我無聊到隨便搭上一台公車,一直坐到終點站,因為我突然想看看公車的終點站是個怎樣的地方。我記得那天我坐的是262號公車,車子行經敦化南北路,拐過松山機場,直達民生社區。
車子最後在民生社區的某個地方停下,我看著所有人都下車了,心想這可能是終點站,不過我還是沒有下車的意思,因為我想知道車子到達終點站之後是到哪裡去。沒想到司機先生的態度很凶,對坐在最後座的我大吼說︰「汝是睏去了喔﹖這已經是尚尾站了吶!」 我很膽小,假裝一時沒注意,便悻悻地下了車,然後看著車子往一條小路駛去。
於是我便沿著那條路走。路很小,一邊築著高高的弧形水泥牆,看不到延伸到哪裡去,一邊則是荒煙漫草的廢棄地。偶而會有幾部換班的公車和載貨的大卡車從那條小路呼嘯而過,然而我卻發現很少有一般轎車或機車走這條路。 我沿著那條弧形的路走了好久(約莫有半小時),就是看不到公車站或是有人煙聚集的地方。
那時天空突然陰沉了下來,我感到有些緊張,因為我沒有帶雨傘,如果走回去恐怕走不到一半就下雨了,於是我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沿著那條路走下去。 然而又走了十幾分鐘,我還是看不到這條路有變化的可能,因為有弧度的水泥牆遮蔽的關係,我看不到100公尺以外的範圍。
這時天空開始飄雨了,沒多久就會降下大雷雨,我的心裡焦急起來,各種不安的想法傾巢而出,我會不會走到晚上才發現這條路是通向淡水還是基隆的貨運道路﹖我會不會被那些粗心的卡車司機撞到之後栽在草叢裡沒人發現﹖我會不會真的從此成為失蹤人口﹖

… 就在我的焦慮即將淹沒我的時候,我終於看到遠方有一個停車場,一部公車正緩緩駛出。這時我終於顧不得將被質疑的窘態,衝到那輛公車前面,用力拍打車門表示我要上車。那位司機先生開了車門,看到我一身汗水淋漓,也沒多說什麼,就讓我上了車。

上了車之後,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擦擦身上的汗水,癱在座椅上。我歪著頭看著車窗外的荒涼景緻,看著看著,雷雨,忽然就這麼轟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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