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去找社長,在他家那棟大樓的樓梯間,我發現一個幾乎落地且半開著的窗戶。我在十樓高的地方探出頭往下望,然後回頭打趣地跟我朋友說︰「窗戶這麼低,跳樓自殺很容易齁…」
沒想到一向百無禁忌的社長突然板起臉孔嚴肅地告訴我︰「不要亂講!真的有人從這裡跳過。」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似乎在無心中冒犯了某個躲在角落的怨靈,不禁打了個寒顫,連連在心裡說對不起。
社長說那是他國小時候發生的事,摔下來的是他住在樓下的同班同學的弟弟。這件事至今他都覺得有些內疚,因為事發的當時他有聽到一些不尋常的聲音,但他卻沒有把它說出來。

他說當時他正在家裡睡午覺,聽到外面有人在爭吵,朦朧中他聽出來那是他同學跟他弟弟的聲音。
我朋友說他這個同學平常在班上就是給他們一群人欺負好玩的,長得矮矮肥肥,跟我還有點像。(嗄﹖)當時我朋友睡得正好,被他們吵起來感覺很不爽,心想明天到學校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傢伙。後來爭吵聲突然沒有了,他也就當作沒事繼續睡下去。
醒來後他才知道發生了這件事,他同學的弟弟墜樓身亡。就是從那個窗口摔下的,摔在一個沒人注意的小巷子裡。
據說他同學當晚還冷靜地陪著家人一起到外面四處尋找他弟弟,最後還是他同學率先轉入那個僻靜的小巷子裡,找到那個摔得四肢破碎的小弟。

真是個陰騭的傢伙哪…。
聽完這個故事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然後像是突然符合了某種檢索值一樣,我的腦海裡自動浮現出這幾年幾件同樣駭人聽聞的家庭慘案。

其中一個是12歲的小男孩模仿漫畫《名偵探柯南》的情節殺害了自己親祖母的故事。據說他只是因為嫌祖母太愛碎碎唸,便用電線將祖母勒死(還是用重物擊頭﹖),然後在室內故佈疑雲,作成竊賊潛入被發現憤而行兇的樣子。佈置好一切後,他便跑到網咖打電動,佯裝不知情。然而我們的主角畢竟太嫩了,等警察找到他時,他就把那句漫畫上關鍵時刻的常用語搬出來用︰「我有不在場證明。」這句話不知在他心裡默述排練過多少次了呵,本以為這樣冷靜而堅定的語調以及充分有利的證據可以說服警察的盤問,讓他順利脫罪,實現那齣完美無瑕的劇本,沒想到這恰恰挑起了警察的疑心,反而省去兜圈子查案的時間,在世故老練的刑警逼問下,我們12歲的少年終於伏首認罪。(我想他的國文老師有責任,沒有教會他什麼叫做「此地無銀三百兩」)後來我在電視上看到那個頭戴安全帽、被銬著手銬的12歲少年,微胖的稚嫩身體跪在停著阿嬤屍體的太平間外面不斷磕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從他僵硬的肢體動作看來,說不定他在安全帽裡的表情只是一種極度挫敗後的漠然哪。

另外還有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滅門慘案。中部一個富有的家庭因為父親經商失敗,居然把妻子和一雙兒女送進焚化爐後再自殺。據說這個父親平時就是個嚴肅不愛與人親近的人,身為家裡的老大,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辛苦打拼賺錢,後來也成為地方的富豪,還在當地建了一座豪宅。但近年因為財物問題捲入家庭糾紛,許多流言中傷他對父母不孝、對兄弟刻薄,由此更加激化了他的厭世傾向。於是他在某一天透過特殊管道買下一具小型的焚化爐,就把它放在豪宅裡面,然後不知道是勸誘子女自殺還是他主動殺了自己的家人,事後把他們的屍體丟進焚化爐燒成灰,自己最後再跳進去自殺,從此一家人和在一起永不分離,與這骯髒的塵世不再有瓜葛。與之前那個無故殺了自己祖母的故事比起來,這個故事聽起來要感人多了,這位父親的個性果然像個長子,負責到底,就算自殺也不讓家人活著繼續受罪。

有時候覺得,我們社會上的種種駭人聽聞的新聞事件其實在某個層面上是抒發了(而非挑起)我們的各種潛藏的殺人慾望啊,透過鏡頭以及不斷被描述刻劃的殺人動機與過程,一則則新聞事件成為一則則故事,我們聽著故事,不知不覺地就(被)化身為主角(或至少是劇情中的旁觀者),共同參與、目睹了一次殺人事件。

其實,這種殺人的慾望我並不陌生。
有一陣子我就像那些殺人的主角一樣,活得像個灰幽幽的陰騭角色。
那陣子我一直以為自己終將會犯下世人不可原諒的罪行,成為社會輿論的焦點,然後我將會以頑抗的姿態向這個社會提出我憤怒的控訴。

是啊,有一次,我差點就殺了人,而那個人,就是我的父親。
十幾年前,當我還跟那個殺了自己祖母的少年差不多大時,我就是活在一種生不如死的極度壓抑與恐懼的狀態裡。我的恐懼與壓迫感來自我的父親。
那時候我每天都得在書店裡幫忙,活在我父親爆烈脾氣與永遠無法掙脫的整人把戲的陰影之下。我父親總會想出各種怪異、可笑的事情來折磨我,當有客人看不下去而勸說他的時候,他就會得意的說他這叫「斯巴達」式教育,是為了磨練我。是啊,磨練十幾年的成果就是讓我成為一個「不知羞恥」的、厚臉皮的爛人罷了。

他會在店裡客人很多的時候叫我跪在地上擦地板(一定要用跪的,不跪就是不認真,要挨打);還有時候他會叫我背著吸塵器爬梯子吸天花板的灰塵;不然就是叫我把裝文具用的小籃子一一拿到大馬路邊,用洗澡用的大鐵盆清洗,而那時我總必須裝作沒看到路人的鄙夷眼神…。

每每只要我露出不悅的表情,他就會脾氣大作,即使我已經盡量壓抑我的情緒讓自己面無表情,他還是會認為我擺一張臭臉給他看,然後他便會在客人面前表演他作為父親的權威,拿雞毛撢子或是美勞課作燈籠用的細竹條束成一束,當眾鞭打我。

我還記得有一次被父親打完後罰跪在書店的角落雙手高舉,那滑稽的模樣剛好被住在附近來我家買東西的同班同學杜葳蒂看到。我記得當時的羞辱感讓我雙頰漲熱,兩眼因為撐著滿泛的淚水而模糊不清,而我只能倔強地微微把我的一隻腳提起,使膝蓋不著地,在心裡告訴自己絕不向任何人跪下,尤其是那個讓我遭受如此痛苦的人!

然而這些皮肉之苦丟人之事都還不是讓我最無法忍受的,我最無法忍受的是他罵人的嘴臉,我不明白我跟他之間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他為何要用那些不堪的字眼來羞辱我。(有一陣子我甚至懷疑我是我媽跟別人生的小孩)

後來有一次他又想出一個新把戲,叫我去拿家裡用的菜刀到店裡,把黏在地上被踩得黑黑平平的一坨坨口香糖全部鏟起來。我像平常一樣,只能照作。
然而當我跪在地上有點嫌惡地鏟著那些陳年的口香糖膠時,他突然冷不妨從我背後踹了一腳,並用盡各種難堪的字眼辱罵我,叫我不想做就不要做,別在那邊「結屎面」。
那時我終於按奈不住反抗的慾望,憤怒的情緒讓我握著菜刀的手顫抖不已,我提起菜刀,朝著他奮力丟過去…。

沒砍中。
(還好沒砍中。)
他嚇壞了。
所有人都嚇壞了。
我自己也嚇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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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ulanad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