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臨終的那一刻,我和兄姊被命令跪在醫院病床旁,白色布簾打開時,看到平日對我們板著嚴肅苛刻的臉的父親,此時露出像個小孩一樣無助、惶恐的哭喪面容,那種威嚴盡失的鬆垮,讓我忍不住地噗嗤笑了出來。那一日我在朝會後的第一堂自習課裡被導師叫了出來,領我到訓導室,我看到我們家的幫傭阿玉紅著眼眶仍舊不止啜泣地站在門口,當下我就知道有什麼不幸的事發生了。
阿玉告訴我外公過身了,早上開店時才發現的,要我趕快收拾書包去醫院。

當時正接近國三上學期的期末考,課業壓力大得讓我有如行屍走肉,日復一日只有考試、讀書、考試。
聽到這個消息的當下我心神恍惚,我因為專心讀書,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外公了,雖然外公就住在我們書店二樓後面隔起來的小房間裡。
耳裡聽到阿玉說外公過世了,我卻一下子想不起外公長得什麼模樣,甚至感覺有點訝異地記起,原來還有外公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我們家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氛圍,雖然生活在一個屋簷下,但不同的生活作息竟可以讓彼此像陌生人一樣疏離。

這又讓我想起一個至今仍清晰無比的經驗,我或許還為這個經驗感到些許得意。
也是在國中暗無天日的課業壓力之下,某一日我沒有來由地走到書店裡,從後門進去,正撞見一個中年男人背著吸塵器,面對著我辛勤地工作。
我被那個影像困惑住了,這個男人是誰?
完全陌生的感覺像一層透明膠膜襲來,但記憶深處又告訴我,我見過這個人。
我想了好久(現實中或許只是數秒),才緩緩想起來,這個人是我的父親。
可是我真的不認識他。

那是十幾年前的一小瞬間,卻讓我這個人徹底走向無父無君無血無淚的冷酷異境。然而當時的我並不知道。

外公是在早晨起來上廁所時中風昏倒的。
由於廁所位於室外,他必須走過暴露在外的陽台去上廁所,冬天早晨的冷風就這樣帶走他。

到達醫院時,醫生正在使用電擊器,我看見外公的身軀因為電擊而彈跳起來。
經過幾次電擊,外公的心臟還是無法恢復跳動。
我們被命令跪在外公病床旁,哥哥一臉憂容,姊姊早已紅了眼眶,而我大概是沒有什麼表情。
我看著外公的臉色如常,覺得那只是一張睡著的臉,說不定待會就醒來了吧,大家這樣大驚小怪做什麼呢?
當時我對所處的世界懷有巨大的不信任,我甚至懷疑那只是一場戲,或著一場帶著恍惚節奏的夢。

直到我看到父親那張突然冒出來的鬆垮的臉。
一個醞釀已久的荒謬處境的爆點。
我噗嗤笑了出來。

那是帶著極大惡意的輕蔑的笑,雖然當時的我並不知道。

故事到此結束,我那小小的笑聲被父親自己的哭泣與眼淚所掩蓋,除了身邊的哥哥白了我一眼,沒有一個大人發現這個可以被他們拿來發洩暴力、痛苦、悲憤的好出氣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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