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家裡漸漸有錢了,書店的事業也愈做愈大,從一樓擴張到二樓,我們三個小孩更是需要每天下課就回家幫忙。

其實老爸也有試圖請過人手,但大多數的人都做不久,一來是因為工作量大、工時又長,年輕人受不了;二來是因為沒有幾個人能忍受得了我老爸那古怪暴躁又封閉的性格,往往試做個兩三天就自動消失了。因此我們只有找一些鄉下遠房親友比較可靠的小孩來做幫傭,跟我們一起吃住,像一家人一樣。這些鄉下長大的孩子比較克苦耐勞,但是不好找,幾年下來換過好幾個,而阿玉算是裡面做過最久的一個。阿玉是我媽生母那邊一房親戚的女兒(我媽是養女),來我家幫忙的時候大概才二十歲左右。
她很聰明,而且會說話,也只有精明能幹的她不會被我爸挑剔,甚至還能在店裡無聊的時候跟我爸抬槓,逗他開心。而似乎就是因為她跟我那古怪老爸的感情太好了,好得不可思議,引來了一些閒言閒語。
像有一陣子我就常常聽我外婆(我媽養母)躲在他們背後陰著臉碎碎唸說啊這個不要臉的查某在誘拐你老爸啦他們之間有曖昧關係真是不知羞恥哪…。我外婆是個喜歡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後來我發現我媽媽雖不是她生的,不過長期耳濡目染下似乎也盡得其真傳),所以我那時候雖然不太相信她說的話,但也因為年紀實在太小,還參不透我外婆其實是在怨毒阿玉是我媽生母那邊的人。
我們幾個小孩都喜歡取笑阿玉長得很像那時候主持「好彩頭」的陶晶瑩(陶子現在跟那時簡直判若兩人哪),眼睛小小的卻戴個大眼鏡,講起話來像連珠炮,而且笑聲好誇張,這樣的三八女孩怎麼看也不可能和我那個脾氣古怪性格保守的老爸有曖昧啊。老爸雖然平常待客和氣笑臉迎人,可是往往臉一轉過來就變了,雙眼佈滿血絲(他常常睡不好)目露凶光地瞪著我們,對我們小孩子除了吼罵著叫我們做這個做那個以外,好像就沒有其他的話可講了。我們小孩都怕他,從來沒有好好地跟他說過兩句話以上。(現在想想,好佳在那時我們一家人為了輪番顧店,從來沒有一起吃頓飯的機會,要不然一家人圍著桌子面面相覷戰戰兢兢地吃飯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所以我媽媽和阿玉就很自然成了我們和老爸間的傳話筒,然而不同的是,老媽像太監,而阿玉是諫官。有一回,老媽又代老爸來傳達諭旨,要我們幾個每天晚上趁比較沒人的時候,把一樓的所有文具櫃一層一層地搬出來擦,不但籃子裡的文具要整理,連櫃子本身也要用抹布擦過,有頑垢的地方還要沾牙膏擦乾淨(老爸研發了很多清潔方法,我常常想他為何不轉行開清潔公司)。我們苦不堪言,屢次跟老媽抱怨,哪知她卻撂下一句︰「反正努力工作賺錢,以後還不都是你們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後來還是阿玉去跟老爸求情說,小孩子每天要上課很累,太晚休息對發育不好,所以才讓我們改成一天整理一櫃,輪流整理,減輕了一點工作量。
阿玉人很好,我很喜歡捉弄她,但也沒見過她生氣,除了那一回我做錯了事。
大概是我五年級的時候吧,有一天早上我又睡過了頭,之前已經連續遲到兩天了,前一晚我還特別叮嚀外公一定要早點叫我,沒想到起來又是八點多了。天哪我真是氣瘋了,我是班長還是模範生耶!這樣我怎麼去學校見人哪!我把怒氣遷就到外公身上,重重地踹了外公的房門,責怪他怎麼沒叫我起床。當時和我們同住二樓的阿玉被我的哭鬧聲吵醒,她猛地開門,披頭散髮一臉怒氣,朝著我就是一巴掌,「邱XX!你對阿公怎麼這麼沒禮貌!」
我被嚇到了,因為我從來沒被打過巴掌(我老爸老嗎都是用藤條、衣架子打我手部、屁股、大腿,打的我都沒感覺了),而且還不是我老爸第一個賞我的,居然是對我那麼好的阿玉。
我恍神恍神,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我聽到外公在一旁勸說無要緊無要緊,攏是伊睏太晚了,邊說著邊幫我穿制服找襪子,催促我快些上學去。)

後來阿玉梳洗完畢換了一件衣服,站在還心不甘情不願地蹲著綁鞋帶的我面前,冷冷地說︰「好了沒,我帶你去學校。」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
那天是個大晴天,我還記得走在學校圍牆外面種著老榕樹的人行道時地上斑駁搖曳的樹影,我低頭看見樹影在我的白色布鞋上追逐遊戲,我無聊地邊走邊踢,像要踢掉些尷尬、踢掉些愧疚的陰影。
陽光愈來愈炙烈,我把那頂像賣養樂多的白色漁夫帽壓得更低,默默地跟在阿玉後面。

進了校門剛好九點,第一堂課剛結束,阿玉帶我穿過重重門廊,走進教室前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對我說了一句︰「待會兒好好演哪!」
我還不明白什麼意思,她就拉著我的手走到那時正在批改作業的楊老師桌前。
「楊老師您好,對不起,阿達仔早上突然肚子痛,我帶他去給醫生看,所以遲到了,真是不好意思…」
楊老師一邊說喔這樣啊醫生怎麼說一邊睜大眼睛關心地注視著我,楊老師平時待我很好,看到他心疼的眼神頓時讓我有些心虛。
「阿達仔,醫生不是說藥要照三餐吃嗎﹖你帶了沒有﹖」
「…喔…有…帶了,帶了….」我點點頭,說著自己也聽不清楚的話,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像極了虛弱的病人。

果然楊老師沒有起疑心,讓我回到座位休息,一群同學圍到我座位旁七嘴八舌地問︰「班長班長,你今天怎又遲到了﹖又睡過頭了嗎﹖」
為了掩飾嘴角的笑意,我懨懨地趴到桌上,用虛弱的聲音與渙散的眼神說︰「我生病了,請讓我休息好嗎﹖」

就在我緩緩趴下時的同時,我的眼角餘光看見阿玉正步出教室,然後回頭,對我笑笑地眨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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