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我在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個人緣不好的人。然而我並不是像一般人一樣,因為愛出風頭或是講話尖酸刻薄或是有讓人無法忍受的怪癖而不討人喜歡。我大概就是因為太像個影子,沒有任何特色,只能偶爾出現在別人的眼角餘光中,不會有人看到我,想跟我做朋友。
現在想想,我才發現那時候的朋友居然都是我媽媽替我安排的。在我小學三年級以前,每個階段都會有一個我媽媽介紹給我認識、住在附近的鄰居小朋友。 像我剛上來台北讀幼稚園的時候,我媽媽因為怕我怕生,特地委託常來我家書店買東西的鄭媽媽,每天帶著我,和她的女兒鄭麗萍一起上下學。(鄭麗萍是我到台北來後第一個認識的朋友,以後的故事會提到她,她是影響我這一生很重要的人之一)上了小學之後,又有一個叫陳伯廷的鄰居小孩常常來找我,後來我才知道,我媽媽為了攏絡他,除了買東西算他比較便宜外,還會送他幾包那時候小孩很瘋的「鬥片」(就是那種做成各種卡通造型的塑膠薄片,兩個人在平面上互相彈碰,只要把它壓過別人的就算贏),難怪那時候陳伯廷是我們班最會玩鬥片的人。 (現在想想,儘管在我剛上來台北的那幾年,我媽媽總是不遺餘力地想討好我,似乎想彌補在我生命最初的幾年無法陪伴我的遺憾,我並不是不領情啊(小孩子哪有那麼多的心機),但我就是無法忘懷更小的時候待在鄉下的那一段每天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玩樂玩到體力透支睡覺睡到自然醒的高亮度翠綠時光!可自從他們把我騙到台北以後,一切都變了,就如同那個俗濫的廣告詞講的一樣,我的人生膠捲不知被誰惡作劇般地、在某個我不注意的時刻偷偷被切換了底片--我之前的彩色人生居然一下子就變成黑白的!…)
有一陣子陳伯廷幾乎每個週末都來找我。那時候我已經升上小三了,媽媽讓我參加了我那時的導師黃美娥家裡私設的珠算補習班,陳伯廷就是來找我一起去上課的。 我還記得每次禮拜六上完半天課後,我都會先回家吃飯、休息一陣子,等到約莫一點十五分,陳伯廷就會到我家店裡來找我。每當那個時候,我都會躲在把我們住家和店面隔開的那道門後,靜靜地聽我媽媽在外面拉大嗓門地喊︰「邱x達~~,邱x達~~!陳伯廷來找你囉!~~」那時我會靠著門慢慢蹲下來綁鞋帶,假裝沒有聽到,而其實心底暗自竊喜,想著要讓我媽媽多喊幾聲,讓大家都知道有人要來找我。
每次我們走路到黃美娥家的路上,陳伯廷總是會告訴我一大堆他家裡買給他的新玩具,有時候是五個小機器人組合成一個大的變形機器人,他還會跟我介紹每隻機器人的特色、武器和各種炫麗的攻擊招式以及他自己編撰的劇情;有時候是他媽媽買給他新的任天堂遊戲,他又遇到什麼樣的難關啦,哪一關的魔王攻擊有多難破,不過最後都被他找出絕招給破關了;有時候是他告訴我某些電視卡通的劇情,他老是會唱一些那時候每個小朋友都朗朗上口而我卻只能嗯嗯啊啊假裝跟著唱的卡通歌曲(因為那時候我家沒有電視,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討論的那些卡通情節)……。
總之,陳伯廷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家庭健全富裕可以快樂成長的小孩子的榜樣,所有小孩子該有的東西他都有了。而什麼都沒有的我,就像一個小跟班一樣地默默跟在他身邊,從他身上見識到一些一般的小朋友間會流行的玩意兒。而陳伯廷也對我很義氣,總是不介意借我玩一下他那些玩意兒,所以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值得信賴的朋友啊! 有一次,陳伯廷又帶了??(忘記是什麼東西)到班上來,那玩意兒非常新鮮,立刻吸引了一大堆男生圍過去看,我那時正在走廊上和別的同學玩殺刀,玩得起勁,沒注意到正從教室被男生簇擁出來的他。我被對手凌厲的攻勢一直逼退,突然想到耍一記「回馬槍」,於是反身一個箭步,居然就重重撞到正在炫耀新玩具的陳伯廷。陳伯廷的玩具被我撞飛了,頭也被我的肩膀撞到,等我站定一看是他,正想和他陪笑說對不起,沒想到他怒吼了一聲︰「馬的!是誰啊!..」然後,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真的被嚇到了,我沒看過他那麼凶狠的眼神。
「是…我啦!你..沒怎樣吧﹖…」我怯懦的回答。
他斜乜著我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就是像電視上演「你給我記著」的那種眼神),沒有說一句話掉頭就走。從此以後,他便沒有再去找過我、跟我說過一句話了。

沒多久,我們班舉行了一年一度的校外教學(原諒我,那時候的我對台北一點概念也沒有,根本不記得是在哪裡)。那次的行程上午是到某個博物觀參觀,下午就在附近的一條溪流遊玩。 我一直想找機會跟陳伯廷說抱歉,但每次他經過我身邊,就會擺出一張很臭的臉,而且假裝沒看到我的存在。整個上午他都是跟一群男生有說有笑地,我想插入他們的談話卻根本沒有人肯理我。
到了下午,黃美娥帶我們到了一條不太深、部分還裸露出大片鵝卵石的溪流邊玩水。我那時雖然學過了一學期的游泳(參見「1978」),但基本上我還是不太會換氣。我想,就在淺一點的地方玩玩就好。 我換好泳衣後,便怯怯地爬過溪邊的鵝卵石堆向有水的地方涉去。我走進水裡,走到水深及胸的地方就不再前進了。那時我忽然發現陳伯廷和他那一群朋友就在我前面不遠處玩水玩得很起勁,我想就湊過去玩玩吧,反正在水裡戴著泳帽也看不清誰是誰。
沒想到,我踩出沒幾步,就在一顆上面佈滿青苔的巨石上滑倒了,我開始向下沉淪,沒幾秒我就發現,我沉下的時間似乎太長了,然而我卻還搆不到地,剎那間我明白,我一定是滑進一窟較深的水漥裡去了。我開始緊張,全身緊繃起來四處亂踢亂抓,而且一緊張就岔了氣,嗆進不少水。後來我踏到佈滿水草爛泥的漥底,趕緊用力一蹬,勉強冒出一點頭,卻因為緊張的關係,只吸到一小口氣,遂又沉了下去,因為我實在太矮了,與水面的差距太大,如此兩三次後我便沒力氣再蹬腳。我最後一次用力蹬出水面想大喊救命,卻只來得及說:「救….」就又沉了下去。 (沒有人發現我,他們也許以為我只是在做浮潛練習)
我沉了下去,我覺得我真的完了,大量的溪水灌進我的口鼻,有那麼一秒我感覺到有某個力量正把我吸扯進一個無底的深淵,我看見自己就那麼無可抵抗地被吸下去……

後來呢? 後來,我他媽的就胡亂搆到漥壁的一道石縫。我覺得那時候已經是我自己的肉體自動開啟了求生程式,就那麼好死不死的,我沿著石縫爬了上去,浮出水面。那時我眼前一片昏花,呼吸急促不已,好不容易爬到鵝卵石裸露的岸邊,居然就聽到黃美娥走過來笑著對我說:「這麼快就完累了啊?」
「……….」我喘著大氣癱瘓在石頭上,根本沒力氣回答她。

我朝向我剛剛溺水的地方看去,看見陳伯廷他們都還在那裡玩得很高興。 難道,他們真的沒有聽到、看到我在一旁痛苦掙扎的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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